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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哈水才叫臊子面
文/萧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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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寒假没有写字，我发现捉笔很别扭。但是，好长时间不拌泥炮，不碰弹球，不煽烟片，我是不会感到手生的，娃娃的手天生就是要做游戏掐猫逗狗的，用来写字真是逆了天道。
我趴在被窝里，没有穿棉袄，枕头垫在胸下，拿笔在寒假作业上胡揣。笔尖一接触纸张，心里就一阵猫搅，像婆拿铲锅刀铲锅底的榛子瓜瓜。冷风蹿进被窝，我逐渐感到鼻子被清鼻塞实了，我揪一团卫生纸塞住鼻孔，用嘴出气。
天气预报正在说西伯利亚寒流来袭了，华北大部地区有大幅降温，局部地区有大到暴雪。我把寒假作业压到枕头底下，问爷：“西伯利亚是个啥东西啊？”爷坐在炕边用棒郞油抹他龟裂的脚后跟，爷的脚后跟裂开了一道道深刻的口子，像犁出来的。爷一边抹油，嘴里发出一阵“嘶--啊嘶”的感慨，听不出是难过还是享受。爷把整个脚拿一个红塑料袋包起来放进被窝，倒在被子垛上， 闭着眼睛说：“你好好念书将来就知道西伯利亚是啥了。”
我并不满意爷每次都这样应付我的好奇，我心里有很多疑问：为啥一分钟就是六十秒，一小时就是六十分，钟表走二十四小时刚好是一天？为啥太阳早上六点出来，月亮晚上六点出来，那么多星星，都是太阳和月亮生的娃娃吗？农场的澡堂为啥男间和女间分开，我明明看到也有一男一女进去一个单间里？窗户上结了窗花，我趴上去舔，冰沙沙的，有点甜。我猜西伯利亚的窗玻璃舔起来会更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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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暴风雪下了一天一夜，地上攒了半米深的白。天愈寒，地愈冻。如果吃饭尿尿能在炕上，没人愿意下炕。好在年初二到初十，亲戚六人们轮圈待客吃请，每家只上一天灶，天天都吃好的。
走亲的要早起倒尿盆洗脸。
男人烧开水给后圈猪娃和食，猪食是打磨子的下料麦毛和玉米皮。娃娃穿好新衣新鞋，女人在镜前描眉扑粉，再用围巾把娃娃头和脸严密地包起来，不顾娃娃的清鼻把围巾抹臭。男人推出自行车给前后胎打气，把娃娃放在横梁上，女人手挎礼当跳上后座。自行车在麦地间碾烂雪的泥路上踽踽前进，遇到上坡女人就跳下来跺跺脚走一阵。娃娃隔着围巾缝说：“爸，我脚麻啦！”男人嘴里哈着烟气说：“你把脚往车架上掸一掸，今年把猪娃养肥交了，爸给咱屋买一个劲隆摩托，你想坐摩托呀不？”娃娃说：“摩托车好啊，我要坐大摩托，大摩托一轰油呜尔呜尔就跑我二舅家了。”
二里土路后上了天降公路，柏油路宽阔平整，娃娃屁股麻麻的，把铃“叮铃铃叮铃铃”地转响，嘴里呐喊着：“呀，一个摩托过去了！呀哈！爸，把它超了！”
待客的更要早起倒尿盆洗脸。
女人从厨房提一电壶开水倒进脸盆，娃娃把抹了香皂的手放进去，咬牙把一冬的垢痂和冻疮烫脱掉，再往嫩肉上涂一层万紫千红牌香脂。男人炜好炕，口袋揣一包硬猴，开大院门，端一杯茶站在头门外准备迎客接礼。女人在后锅调试臊子面的漂汤：葱花丁，摊鸡蛋片，炸豆腐条，生姜丝，八角，老抽，盐和熟油醋，再从脸盆的冻臊子里挖一大勺肉油，在后锅里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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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在炕上坐成一圈，男主泼茶发烟，端上花生瓜子牛轧糖放在被面上。娃娃捉着笤帚扫客们丢到地上的花生瓜子皮。客们边唾边夸：“这娃教育滴好，有眼色，乖尖滴很！”娃娃睁大眼睛检查客们放在柜盖的礼当旺旺雪饼和红星软香酥到底哪个好吃，男人厉声发话：“叫你妈赶紧下面！”
女人把蒲篮里头天傍晚压好的挂面撇进开水锅，锅煎一次，女人揭锅盖倒入一勺凉水，锅煎两回，女人用罩笼捞出细面，浸在半脸盆凉水里，取一摞新碗摊开，仅挑一筷头细面丢到空碗里，连丢六碗，再捉马勺从后锅舀出煎汤逐个浇注，递出头碗给厨窗外的男人。
男人端碗在院中祭出一口汤以奠天地，再一口把面吸光汤喝干，说一句：“撩滴很！”回身把女人捞好的一盘面端进上房。客们纷纷闪下炕倒掉鞋窝里的花生瓜子皮，围坐在屋当中饭桌前的一圈矮凳上，桌凳年前都刷了红漆，有四张没漆的板凳是男人头天下午从邻家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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臊子面也叫一口香，客们只捞面不喝汤，耍的是碗数，男人和娃娃端上面碗再端走汤碗，女人把剩汤汇入后锅，不断添进漂汤调货，并嘱咐男人把玉米秆给后锅通。娃娃端碗的手通红：又冻又烫又光。女人给娃娃说：“问你姨你姑你大舅你瓜婆都尝着味昵么。”娃娃啾啾颤颤地把两碗面端近客桌，内心疑惑着：不就是互相吃对方的哈水嘛，还想尝着啥味道？女人的催促声又从厨房飘出：“记得问客们都尝着昵么？！”娃娃不断深呼吸给自己鼓劲，突然问出了声：“你都尝着昵么？啊！”话毕，娃娃泄了劲，一溜清鼻坠到面汤里，娃娃紧张地吸进鼻管，鼻子一郎，收不住一个喷嚏泡打了出来，接触到汤碗破了。这时，埋头吸喽的客们纷纷停箸推碗，掏出手帕擦嘴说：“尝着昵，蛮儿咂，尝着昵，味道宽滴很。给你妈说甭下面咧，都吃好啦！”
早饭毕，主人收拾碗筷准备午菜。客们坐回炕上继续谝说。
！”“今年国家要收复澳门了，比要弄得体面，。”听者逐渐闭眼啾盹。
女人们也在谝着“二嫂你这头发得是染的葡萄紫，衬你这脸盘亮的很！ ”“彩霞你这耳环是真的假的，操心上街被人一把把耳朵撕了发现是假的还要回来煽你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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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是炒菜操碟子。
桌上摆好六道凉菜：拌猪耳，拌牛肉，呛片粉，冻肉蛋，火腿片，虎皮花生。主人给男客酒盅斟满五年西凤，女客和娃娃用纸杯倒可乐雪碧。娃娃伸手抓了一片火腿肠丢进嘴里，女人就拿筷子敲娃娃的头说：“大人都没动筷子昵，你给丧眼滴！看把袖子可拉片粉里了！唉！“
男人们举起杯把一口酒呡干，谁说一句：“操吧！吃毕还要老早回去喂猪昵！”闻者纷纷提著推杯。厨房里冒出“滋啦滋啦啦”的油香，女主人把一盘接一盘的热菜从窗口递出：韭菜炒蛋，蒜苔炒肉，糖溅米，红烧肉，红烧鸡块，红烧鱼。男主不断把托好的热馍散给客们。客娃刚吃了两口菜就端起一纸杯可乐离席玩耍，大人把花生米和鸡腿盛满另一个纸杯，让客娃端了走。
晌午的日头晒得人心痒地坐不住炕，客们收拾礼笼回家，主人送出头门，大家咳嗽擤鼻，依依惜别，各个脸宽面红。
亲戚走到初十，所有远亲近戚面都见泼烦了，我扳着指头算倒数几日吃臊子面，操碟子的时光了，要好好珍惜。但是天亮了又黑，时间越在意越留不住。
开学了。
男人从粮仓装了麦子去打磨子，女人起了面准备在案上包老鼠油面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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