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黑了,一家一户呼唤吃饭的声音高高低低,我们不用听名字,就听那声音都知道是喊谁的,我们飞一样地跑回家,每个人都是匆匆在家里拿个馒头啃着又跑回来了,我们就围在笼头家的门楼前,一直等那个人把晚饭吃过了,我们齐声喊着:“玩一个,玩一个。”一直等着那个人陪着笼头爹抽了两支烟卷,那个人才晃晃地出来了,他牵着猴子出了笼头家来到村街上,孩子们都跟在后边,那夜的月亮明得很,能恍惚照见人的眉眼,就在村街上,那个人背着手在前边走,两个猴子也背着手在后边走,那个小猴可能功夫还不到家,走几步就四肢着地了,被大猴扭回头“吱吱”警告了,马上又立起来,他太小了,立起来也没有我们高,我们看得“嗷嗷”的叫,就是不敢上前,月光把他们三个的影子拉长了,头头尾尾的连接成了一根线,从村街上直直地穿了过去。
有那白天不曾上学的孩子边走边给我们比划着说,小猴如何扶犁大猴如何拉犁,大猴翻跟头小猴坐轿子,穿官衣戴官帽跟真的一样,他们越是这样说,我们没能看到的越是后悔,后悔得肠子都要烂掉了。
我们尾随着那一个人两只猴在云天寨差不多都转了两圈了,我们都有些困了,后来就到了村口的石墙边,那个玩猴的人手搭着石墙站下来,他也不理我们,一直就看着石墙下长长的沙河,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烟卷,两只猴子一左一右怕冷似的偎着他,像是他的两个孩子一样。
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孩子们被大人找着回家了,生拉硬拽,又劝又哄的。我也困了,那时候差不多就剩我们几个了,我对笼头说:“我先走了啊!”笼头说你看我娘也来了。我回过头,果然见笼头娘不知啥时候就站在我们身后,她不去拉笼头回家,倒是看着那两个似睡不睡的猴子,说:“你咋就找到这儿来了?”那个玩猴的人也不回头,就像是对着下边的沙河说:“上回是你爹娘当家,这回可是你自己做主了啊?”笼头娘牙疼似的吸着凉气,她伸手揽过笼头到怀里,拿手摩挲着笼头的光头说:“笼头,俺的笼头啊!”
月亮已经走到云天寨的正中了,它发着水淋淋的光,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叫水洗过一遍一样,我有些瞌睡,就晕晕腾腾的往家走,却觉得在哪一夜的梦地里就这样走过一回的!
玩猴的走了,他走的时候天还黑着,我们谁也没有见,可是它依然成了笼头向我们炫耀不尽的话题,几天里笼头给我们一遍遍说着我们不曾见过的,没有听过的猴故事,像是那一夜他都不曾睡觉而是看了一夜的猴戏。我觉得他是说顺嘴了,除了猴子都没啥说了,就像一个跑着的人,他跑得自己都收不住自己的脚了。说到后来我都觉得笼头实在没有可说的了,他却神秘兮兮的给我说:“我还有一个重大的计划,先不给你说,”我说:“玩猴的都走了,你还能有啥大计划呢?”他憋不住了说:“谁说玩猴的走了?昨天我回去的时候还在苇子园村见他了,他说要带我回四川逮猴子呢!”我不信,我说他干嘛要带你去逮猴子啊?笼头自豪地说:“不是给你说过了?他是我表舅,他说到了四川我还能见到我的亲舅舅呢!”我半信半疑说:“四川有猴子?”“有,叫峨眉山,那山上到处是猴子,上去个人那猴子能把你的衣裳撕烂呢!”
苇子园村就在云天寨的山脚下,我们上学放学都要从它的东北角路过。要是笼头说的是真的,那玩猴的就该在那村里敲锣玩猴子,可是我咋就没听说呢?可是笼头坚持说谁骗你就是乌龟王八蛋,笼头还说我表舅连咋逮猴子都给我说了,“咋逮呀?”我问,“我表舅不叫说给别人,你可要给我保密,”笼头得意地说:“上山以前要先带一瓶烧酒,猴子最爱学人了,找一个有猴子的地方,你要先做出喝酒的样子,再把那酒放那儿,人先躲起来,等着就有猴子上去学着人的样子喝酒,一会儿就喝晕了,这样就可以随便把猴子逮起来了。我表舅的两只猴子就是这样逮来的。”我听得张大了嘴,我想这些不可能是笼头编出来的了,我咽了口吐沫说:“那你带上我好不好?”“不行!”笼头断然地说,“我表舅说了,谁也不能说,要是我带了你去,怕是我也去不了啦。”“那你逮回来猴子了就给我一个玩好不好?”我恳求他。“行”笼头爽快地说:“要是少了就给你一个,要是多了给你两个,我们就不用喂斑鸠鸟了,我们天天喂猴子玩儿。”
转过天一早上学的路上,笼头拍了拍他鼓囊囊的书包,对着我眨眨眼,小声说:“我一会儿就走了,老师问起来你就给我打打掩护。”我看见他的书包里塞了两个又大又园的锅盔馍,当然还有大半瓶烧酒,我问他哪来的,他说:“锅盔是我娘给炕的,酒嘛是偷偷拿我爹的。”我说你咋给你妈说?笼头神气地说:“我说是学校要出去搞勤工俭学,一说我娘就信了,一大早就起来给我炕馍,嘿嘿,还是我表舅教我的。”下了云天寨就是一条东西方向的大路,笼头从这里就和我告别了,我上学要往东走,过了苇子园村往前就是学校了,笼头折着往西,他说过四川峨眉山就在西边,我问他:“你表舅在哪等你呀?”笼头说:“他要我一直往西走,走到第三个村子时就能见着他了,他就在那里等我。”我往东走,走几步就回回头,可是笼头没有,笼头撂开了步子,头也不回地一直往西去了。
我坐在二年级的教室里,一个人占着一张桌子,可是王老师并没有问起笼头,王老师仰着脸只管讲他的课,多一个少一个人好像也没有多大关系。桌子一头靠边的土墙上,有我和笼头挖出来的一个小洞,洞外边就是一条大路,那是我俩费了好几节自习课挖出来的。从这个洞里我们看见过一辆新崭崭的自行车,一个男人吹着口哨骑着车子,车后座上还带了个女的,花红柳绿的一晃就过去了;我们还看见过一个迎亲的队伍,吹着唢呐,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像是一下子娶回去十个媳妇一样。有好看情况的时候我们就轮流着往墙边坐,或是以“包剪锤”决定胜负,没有情况的时候我们就用一块土坷垃塞上。现在没有人和我争了,可是外边的大路上只有明晃晃的日头,也许还起了一阵旋风,因为路上荡起了一股一股的烟尘。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来忘了问笼头,峨眉山到底有多远?他的两个锅盔馍能不能吃到峨眉山?还有,他说他一直往西走到第三个村子就能见到他表舅了,要是他们走岔了见不到咋办?笼头一个人会走下去吗?他自己认识去四川峨眉山的路吗?那一堂课我不知道老师都讲了啥?我满脑子都是笼头在大路上一直往西的背影,这么毒的日头下他一定走得满头大汗。下课了,我实在忍不住就拉着前边的拴住给他说了笼头的事,拴住胆子小,一听就害怕了,他说要不咱报告老师吧,我说笼头走时说了不让,拴住说要是笼头跑丢了咋办?我说有他表舅呢!拴住又说要是他表舅把他骗走了咋办?拴住想的净是不好的结果,我越听越害怕,我也拿不准了,我说要不,要不你给王老师说说吧!
结果那天的第二节课我就没能上成,王老师把我提溜到他的办公室,大喝一声:“张明,到底咋回事你还不说吗?”我顾不得笼头的交代了,就竹筒倒豆子“哗啦”一下全倒了出来,王老师越听越生气,手里的教鞭不时地举起来放下去,放下去再举起来,举得我头皮发麻。最后王老师叫我老老实实呆在他的办公室里,等着他去追笼头,王老师还说:“今天要是追不回来笼头,你就等着你的好果子吃吧!”王老师顾不得洗掉手上的粉笔灰,和别的老师打过招呼,也顺着大路一溜小跑地往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