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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维维所不知道的老腔

2020-11-11 20:30:38

唱了一辈子戏,我没练过一天功。”

“唱戏的人能不吊嗓子?”

“嗓子不好的人才要吊!”




张喜民站在山坡上,朝出租车挥手。

山路坑凹,车驶下双泉村,摇摇晃晃。红日西沉,张喜民消失在塬上。金黄的云,潦草飘过。红彤彤的光撒在土屋、树木上,笼罩了塬上的双泉村。屋顶升起的炊烟,歪歪曲曲。


白毛和我,2008年。


“喜民还喝尿呢!”车前排的白毛回头说。


白毛71岁,眉发如雪,从小如此。也因为这,人们不叫他“王振中”,只叫他“白毛”。

“为啥要喝那个?”我吃惊。

“为唱老腔呗!”他头也不回。

“那东西可怎么喝呀?”

“早上起来,找个盆,撒一泡,撇去上面的沫就喝呗,有时候还就着馍吃,但不能加盐,加辣子,也不能喝别人的。”白毛眯着眼睛望窗外。


“喝这能有用吗?”我身往前探,两肘架在前排座椅上。想了想张喜民有些发黄的牙齿,心里突然怪怪的。


“老辈的传统了,唱老腔的人都喝过。张泉生还喝了十几年呢,不过……嗓子不好,喝啥都没用……呵呵……”刚才在张家,白毛一直板着脸,可现在,突然乐了。

“那你喝过吗?”

“我不信那个,别说喝尿,嗓子我都从来不吊,唱了一辈子戏,我没练过一天功。”

“唱戏的人能不吊嗓子?”

“嗓子不好的人才要吊!”

陕西华阴、华县、渭南、蒲城一带,没有人不知道白毛的。老腔、秦腔、眉户戏,白毛都会唱。没人比他嗓子好。


“白毛嗓子再好也没用,他唱的老腔不正宗!”喜民说。

老腔是家戏。张家的家戏。漫长的岁月里,遵循着封闭保守的规制:除非张家至亲,外人不准入班;既已入班,不准再搭其他班社;剧本绝不外传……


喜民家所在的华阴县卫峪乡双泉村再往东北七八公里,叫三河口。渭河、洛河和黄河在这里汇流。村南高岗挖出西汉瓦片的时候,搞文物的专家来了,他们兴奋地 说,这里曾是西汉京师的粮仓啊!是西通长安的水路码头啊!喜民跟专家们坐在村里人放羊的山坡上,听他们聊土山之上的粮山,聊城墙之上顶盔贯甲的西汉武士, 聊粮仓之粮如何就地加工后,通过漕运送往京师。

那时候,没人聊老腔。

06年的6月,老腔上了林兆华导演《白鹿原》的话剧舞台,北京的观众被震撼了;当年春节,老腔上了中央台的戏曲晚会,全国的观众被震撼了;07年的5月,老腔上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华阴人被震撼了。

这时候,人人都来聊老腔。

专家们又来了。喜民跟专家们坐在村里人放羊的山坡上,听他们聊当年船夫与纤夫如何叩舷而歌,一人喊号众人帮腔满河吼的号子渐变成的说唱表演;听他们聊以篙 击船如何演变成后来的以惊木击板;听他们聊码头的水运生活如何与当地文化习俗交汇融合,形成慷慨激昂的老腔;听他们聊唐宋时期,老腔的说唱如何开始以皮影为载体,成为独立的板腔体戏曲剧种……


镂刻的华阴皮影


喜民心里感慨——没想到我张家的家戏居然有2000多年的历史啊!

白毛心里也感慨——专家懂不懂历史啊?词曲相配是明朝以后才有,老腔的历史怎么追溯到西汉呢?吹得老点是值钱,但也不能张嘴就瞎说啊!

清朝时,从湖北老河口来了个姓孟的人在张家当长工,没事喜欢唱两句,张家人觉得一人唱不好玩,就给他加了板胡和月琴伴奏,最开始他们都在家里唱着自己玩。后来有客人听了觉得不错,就请,于是,张家便有了家戏。因为这戏是从老河口来的,所以叫老腔。

这是白毛的版本,他师傅告诉他的。领导不让他随便说,说这个版本会破坏老腔的历史性,可他告诉了我。

喜民说,白毛唱的老腔都是自己瞎改瞎胡弄的,一点都不正宗。

白毛说,老腔就像一棵苹果树,单靠根系的营养结不出好果子,有了光合作用苹果才会甜。张家人从不吸取别的戏曲的长处。虽是张家的戏,可外面的人已经要强过张家了。张家的唱腔不讲究,唱戏还唱错别字呢!总之没水平!

喜民说,我现在有二十多个徒弟了,人家都愿意跟正宗的学。

白毛说,我只有两个徒弟,收了没天赋的徒弟,就得去教铁块和石头。


党安华是华阴市干部,也是老腔艺术团的团长。

党团长清晰地记得,五年前的那天,他兴致勃勃地把白毛扶进排练场,却发现了张王两家的恩怨。



张家排练场


“白毛老先生要加入我们了,大家掌声欢迎啊!”党团长说。可他却没听到掌声。听到的只是张喜民往地上放月琴的声音,以及其他人跟着往地上放乐器的声音。

凭他怎么劝,张家人就是不动。

后来,有人向党团长讲述了张王两家若干恩怨版本中的一个——白毛师傅的祖辈曾是郎中。张家人生了病,请郎中去看,郎中说,我不要钱粮,病若看好了,把老腔 传我。张家同意了。可病看好后,张家却反了悔。郎中一气之下偷出了张家的戏本躲在家里抄。张家告到县衙。知县听了,觉得张家不对,便慢悠悠地审,审到觉得 郎中家快抄完了,便责令郎中归还戏本,把案子结了。这后来,老腔便从张家传了出来。

关于这个版本,党团长并未向喜民和白毛求证各自的说法。

喜民没完没了地叨叨“老腔是我们张家的家戏,老腔是我们张家的家戏……”

于是,白毛退出了,党团长带着张家的人演出。但党团长不甘心,心里还是想着白毛。

白毛是唯一懂乐理的老艺人,外形特殊,嗓子浑厚苍凉,还有什么人能比这样的老艺人在“原生态”的展示上更有说服力呢?

两年后的一天,党团长对喜民说:“你如果还是坚持不让白毛加入,那咱们两年多合作的缘分就算到头了,从今往后,宣传和演出,有本事你们就自己去弄吧!”

白毛出现在挤满了张家人的排练场里。尽管喜民同意了,其他人便没了意见,但开始的气氛依然尴尬而紧张。白毛不跟张家人说话,张家人也不跟白毛说话。不得不说话了,眼睛望的也是别处。大家都觉得党团长多事,非要“拉朗配”,让排练和演出都彼此难受。可党团长相信,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出租车慢悠悠地开进华阴市边上的南寨村。小孩在路边玩耍,老人和妇女三三俩俩坐在自家门口闲聊,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

车在白毛家门口停住。白毛的女儿出来迎接,她三四十岁,头发和肤色都很正常,并未继承父亲的特点,染成栗子色的头发梳成了髻,歪向一边。


白毛唱的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白毛坐在床边。灰色的衬衣扎在白色的裤子里,上半身显得很短,驼背的缘故。窗户临街,屋子不大,双人床霸占了三分之二的地盘。几个塑料黑包挂在墙上,乐器 的形状。床对面低矮的长条柜上是一台认不出牌子的旧电视。


旁边镜框里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那是白毛的妻子。7年前,脑溢血带走了她。白毛的女儿进来倒 茶,一次性纸杯被水烫得在手里发软,茶的味道不错。阳光透过并不明亮的窗户照在满地的烟头上,那个下午,白毛一枝接一枝地抽着“金丝猴”牌的香烟,并把它 们的“头”随手扔到地上。吊扇静静地吊在屋顶上,一动不动,停电了。


屋里异常闷热。他开始向我讲述自己和老腔的故事: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了我长大后是个唱戏的。好些记者问我,为啥唱喜欢唱戏?我也说不来,总之,天性就喜欢这个。

从五六岁起,我就跟着我爹王青山学唱秦腔,然后学眉户戏。只要是戏,我就爱看、爱听、爱学。小时候,我把葫芦瓢做成小月琴,模仿台上那些唱戏的人,自弹自 唱地给村里小孩表演。上了小学,有同学开始叫我“白毛”,我才发现自己跟别的小孩不一样,视力也不好,医生说,这是“白化病”。


据说,家中有我这样孩子的 父母有四分之一的可能生出正常孩子,我排行老大,其余三个弟弟妹妹都正常。老天爷觉得我可怜吧,让我从小就比其他孩子都聪明,什么文章,我看过两遍就能 背,虽然看不清黑板,可成绩依然是班上最好的。


我上了三年半的学就退学了,因为我爹得食道癌死了。突然间,生活就苦了,我那年11岁,每天要犁地、拉车、 绞水、编箩筐、打芋箔、烙锅盔……弟弟妹妹都小,为了生计,我什么都得干,眼神还不好。好在我有爱好,喜欢戏,身体再累,唱几句就舒服了。


除了唱戏,我还 爱看书,上不成学,我就更爱看,《西游记》、《三国演义》、《封神榜》,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我也喜欢自己写东西,我有女儿的那天晚上,突然想起了早早过 世的爹,心里很难受,就写了《哭灵》:实难忘,父为儿,饥寒无常;实难忘,父为儿,东来西往;实难忘,父为儿,昼夜奔忙;实难忘,父教儿,忠厚善良;实难 忘,父教儿,克勤克俭;实难忘,父教儿,精务农桑。

创办农业合作社时,村长说唱戏属于文化事业,就请了个叫曹永发的艺人来教戏。我白天夜晚地跟着学,有个叫杨和明的会拉板胡,我又跟着学,我学东西快,没多 久,唱腔和板胡就都不错了,但我不满足,还想学乐理,中山小学有个教音乐的高存华老师会拉手风琴懂乐理,我就去找他问他愿不愿意教我,我发现老师都挺喜欢 聪明学生,我在他家待了一天,就会读曲谱了。

1958年,县里成立文工团,请我去当音乐老师,负责给演员顺调,给乐队配乐。文工团的人没人叫我“白毛”,都叫我“王师”,那时候,我才21岁。不过, 第二年,文工团就解散了。我回家成立了一个自乐班,自制了月琴、板胡、钟铃,排了些坐场戏,这时候,我后来的师傅吕孝安看中了我,他也算有些名气的皮影老 腔艺人,他想培养接班人,我也想学,就进了他的戏班。

最开始,师傅让我给他弹月琴,可那时候,我还没有自己的月琴,就借了一把。别人拜师都要准备礼品和磕头的,我没给师傅送过礼,也没磕过头。吕孝安虽然是我 师傅,可他有些保守,觉得戏不能轻传。可我记性好,他的那些戏,他唱过两遍我就会唱了。所以,他还没来得及教我一句,我就都自学会了。

有一次,师傅病了,可接下的戏咋办?我就说,我唱吧。那天晚上,我一板戏还没唱完,台下就有了掌声和叫好声。后来有人夸我唱得比师傅还好,问我跟师傅学了 多少年了,问我为啥还不出师?我也不好说啥。后来,师傅腿脚不好,去不了其他村子演出了,我就替师傅领了李山林的箱。唱戏的人有句话叫“江湖一把伞,许吃 不许攒”,我们没钱置办皮影箱,只能帮出钱买箱的箱主唱,五个人唱来的钱分六份,有箱主一份。这李山林就是箱主。

后来,有人点了我五天的戏,我去找李山林拿箱子,他说,你别去了,箱子我给别人了。我说,不管什么原因咱们不合作了,你总得提前说吧,我好去找别的箱主,可人家点了我的戏你才说,这不是拆我的台吗?

李山林说,反正我箱子给别人了。

我气坏了,就跟他说,有什么了不起,老子自己当箱主!我一咬牙借来300块钱,到城里定了箱子,人家说几天就能到,我就告诉定我戏的人,十天后到。可等了 八天,箱子也没来。我想要是第十天还不来,我就把乐器砸了,再不唱了。可第十天上午,箱子到了。拿到箱子,我兴奋坏了,多年的梦想变成了现实。我到县上的 馆子里为自己庆祝,好多人见了我就问,白毛,箱子回来了?我说,回来了!

唱了人家定的那5天戏后,我准备“亮箱”。每个成立班社的人都要“亮箱”的,这是规矩。说白了就是免费唱戏给大家看,告诉大家,我有箱子了,以后可以来请 了。我要让大伙知道,我白毛不但没有退出江湖,还自己当箱主了。那是我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候,晚上睡觉,一梦到大伙叫我白毛箱主,我都会笑醒。我是在9月份 亮箱的,秋收以后大伙都闲了,来的人也多,我连唱了四天,第一本戏是《借赵云》。


62年,县里成立了“革新社”,说有资历有名望的艺人才能加入,可能是张家的阻挠吧,没让我参加。我想,我都不革新,还有谁革新呢?


老腔唱本


我不服,就另立门户,跟革新社唱对台戏。我记得63年的正月,我跟张泉生唱对台戏,他是革新社的,他唱“马灵官三投胎”,我唱“丁山征西”。戏唱完,有个 河南固县的人说要定我的戏,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本是来定张家的戏的,可听完对台戏后,改了主意。我在固县连唱了三天,场场爆满,到最后,也不知道谁喊,白毛,唱个秦腔,我就唱了段秦腔,台下人又喊,白毛,唱个眉户,我就唱了段眉户。

我的乐器都是自己做的。曾经有一把月琴特别神,我把它挂在床头的墙上,它有时会突然自己响。这就说明,请戏的人要来了。响一声,不出三天有人来请戏,响两声,说明请戏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当天就能到。后来,这琴不再响了。就算有人来请戏,它也不响了。我想,它可能是应该退休了,就做了个长条的木盒,把弦的部 分保护起来。

只要把戏箱往放在独轮车上一放,或是往骡子背上一放,我心里就高兴,不管有多远。

那时候,人们都喜欢听戏。我们什么时候到,塬上的台子都是搭好的。

有一次,我们去洛南架鹿唱戏,那天,雪特别大,我们到的时候,台下站满了看戏的人,头发眉毛都白了,远处的火把还朝这边涌,天还下着雪,这场面给我们激动坏了,一下就忘记了饥饿和疲惫,马上登台,一唱唱到了天亮。

我不怕通宵达旦地唱戏,只要台下有掌声和叫好声,我就能一段一段地唱下去,从来都不会觉得累。可这人,说来也怪,喜欢听你唱戏,可还是看不起你,小孩爬到 树上用铁钩子钩我的皮影,大人也不管。天晚回不去的时候,他们就安排我们住猪舍牛棚,一到晚上,跳蚤就来。可我们又不敢回,有人知道你兜里揣着刚挣的钱 呢,就在半路打劫,我们碰见过啊,一晚上白唱了。

我唱得最威风的时候,。他们说我宣传封建思想,影响革命生产,不让我唱。可家里人要吃饭啊,不让我唱老戏,我就唱革命戏,我在村里成立文艺宣传 队,把《学毛选》、《十学焦艺禄》改成老腔唱。我那时,精神出奇地好,白天在地里干活挣工分,晚上又跑去别的村唱戏,那时候,唱戏挣不到钱,但人家能给几 个干馍馍装到口袋里心里也甜丝丝的。

不过,我还是喜欢唱老戏,做梦的时候,唱出来的还是老戏,吓得我老伴捂我的嘴。没戏唱,我嗓子就痒痒,浑身上下难受,样板戏开始流行的时候,我又想,终于 可以唱些故事了,就把《智取威虎山》和《杜鹃山》改成了老腔的唱法,专门找人刻了这两本戏的皮影,可唱了没几回,说不够“三突出”,还是不让唱了。直到粉 ,我才又唱上戏,而且一直唱到现在。

1993年,张艺谋的《活着》开拍,他们就请我去做戏曲指导。葛优很聪明,学得也快,可唱起戏来总是没有陕西味,于是我就帮他配了音。95年,我又参加了《桃花满天红》,为陈道明配音,还在里面演了一个老乡绅。

其实,老腔是到2006年6月才突然一下火起来的。林兆华导演在他的话剧《白鹿原》里用了我们老腔。林导演说,没有老腔,他的戏就做不出史诗感。北京的观 众热情啊,我们一唱,台下就疯狂地鼓掌,好些年都没听到过那么热烈的掌声了。于是,北京的人又在《白鹿原》演出的空隙,在中山音乐堂给我们安排了一出《老 腔◎原生态作品音乐会》,开场我唱了四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来好些人跟我说,他们听完这四句就泪流 满面了。

老腔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后,我听说国家每年拨十万块钱来保护它。我心想,保护遗产,最好的方法就得有人继承。于是,我就跟党团长说,想办一所教 老腔的学校,可说了好几次,他都不表态。他只知道在舞台上摔板凳,然后跟外面的人说这是“原生态”。可是,我唱了一辈子老腔也没见谁摔过板凳啊!皮影戏台 后面哪有板凳给你摔?用的只是块惊木而已。

党团长说这就叫“导演”。他问我:老腔如果不经过“艺术加工”,现代观众谁又能坐下来听呢?我反问他:那这听众到底是来听老腔呢?还是来看摔板凳呢?板凳谁都会摔,何必要看舞台上的人摔呢?

为这事,我跟他争过几回,他还是一意孤行地搞他的“原生态”。在我看来,这也就是“东方摇滚舞”。其他人都不敢反对他的创意,我年纪大了无所谓,大家喜欢听我唱,我就再唱一年,等明年走不动了,不能出去演出了,也就不唱了。


采访结束时,白毛12岁的外甥女跑过来,要和姥爷拍照。


“喜欢听你外公唱老腔吗?”
“不喜欢,啥也听不懂!”
“那你喜欢张靓颖喽?”
“不,我喜欢李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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