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有好几所中级公塾，离我铁匠铺最近那家的有一位二十八岁的老师，他叫李申凯，我们相互看不顺眼很久了。
![]()
首先，这李先生也算半个知识分子，在公塾里教罗曼蒂克黄家史，上课从不点名，但堂堂火爆，至于为什么，一个字，骂。至于骂谁，大家都明白，因为大家都骂，但大家骂归骂，吃吃肉喝喝酒都过去了，这李先生可不行，他入了戏，逢人开口就是，哎，这世道不行了，巴拉巴拉。于是，他成为鹅城最令人讨厌的人之一，搞得没人待见他。
我讨厌他并不是因为他爱骂，而是因为他太正经，他总是一副严肃老成的样子，不苟言笑。他的正经来自于康城过去的一种审美方式，这种审美曾经不止影响一代鹅城人。有时候我会想，李先生是不是从来不拉屎，从来不露屁股，从来不和女人睡觉，脑子里全是家国大业没有一点男女之事，他是不是已经五十八岁了。
![]()
和他有过节是因为菜刀的事，我是打铁的，菜刀剪子锤子啥的也卖，有一天他来铺里，我正拿着酒葫芦喝着黄酒磨刀，他问我有没有前宽后窄，漆黑通透的菜刀，我想了想给他拿了把铲子，他不要，说没有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感觉，又比划了一下，大概是青龙偃月刀的模样，我说这是管制刀具，不卖，然后他就开喷了，说我咋不抗争不愤怒，天天跪着，鹅城咋都你们这种人......开喷停不下来。当时我就毛了，揪着他领子，说信不信我削你，李先生虽然是个喷子，但是绝对不傻，他从来不当面骂黄家人，也知道啥时候服软。于是他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买了把菜刀跑了。但这货回家以后就开始骂我，先说我喝黄酒装魏晋人物画虎不成反类犬，又说我菜刀质量不行，砍不动排骨削不开榴莲。这梁子便结下了。
![]()
令我惊奇的是，今天晚饭的时候，李先生来找我了，还带了两斤猪头肉和一些凉菜。我虽然讨厌他，但毕竟上次是我先动手，也有点不好意思。人就是这样，别人骂了你，你还嘴重了，会觉得不公平不好意思，其实没有必要这样，人生从来不能用公平来衡量的。我请李先生进屋，冰了一壶黄酒，一起吃饭。李先生给我倒了一杯酒，第一句是，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我看你写悼念六爷的文章了，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也是个有温度的人，希望你有雅量多多包涵。李先生果然有文化，温度一词用的好，但我没温度岂不是成僵尸了，跳着走路。另外，我没什么雅量，俗量倒是大大的有。我虽然是个打铁的，但是涵养还是有的，上面这些话都没说，给李先生倒满酒，说了句，理解万岁！李先生见我态度不错，放松了好多，撸起了袖子一边喝酒一边和我讲六爷那帮人的故事，什么碉楼前马车碾压过去啊，然后又开讲米城的好，米城是全省最强大富有的城，俗称米帝。我终于理解李先生为什么课堂火爆了，也发现猪头肉竟然这么好吃。最后，李先生喝多了，我牵了头驴送他回家，这头驴十分喜欢抢道，害我被罚了三块银元，鹅城的道路是十分发达的，每个路口路灯上都蹲一只驯化的猫头鹰，谁违反交通规则了，他就跑你家房梁上用爪子画个圈，定期有人来上房梁统计，一个圈罚三块银元。我把李先生送到家门口，他搂着我说，说我是他的知己，以后常聚，而我满脑子都想着猪头肉和三块银元。
![]()
三块银元我是不用交的，因为我家房梁上我特地放了一大串肉干，猫头鹰去了，看到肉干瞅瞅四周就默默抓住，在木头上比划几下就飞走了。我其实很想给李先生说，我悼念六爷并不代表我就认同六爷的路线，那篇文章我也并没深思熟虑，只是打完铁看到有人点蜡烛兴致来了写了一个小时，实在太困尾都没收就发了。你要问我什么路线，什么主义，我是答不上来的，问急了，我可能给你一锤子。
我并不知道鹅城何去何从，或许若干年以后买不到猪头肉，或许会有一枚枚蘑菇云。但是，有些东西是一定要坚持的，可以吃猪头肉，可以吃更好猪头肉，以及可以说猪头肉不好吃的权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