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人,你要去哪里
1.
骤雨初歇的夜晚,我吃过牛肉面,围着操场一边散步一边和沈临冬打电话。
我的大学建在离市区很远的郊外,周围都是连绵起伏的高山,信号时好时差,但是可以看到星星,这一点就能弥补所有的不方便了。
我听到临冬在给我说他的毕业设计,他在英国剑桥大学读CS专业。小的时候听到这所世界顶级的名校,只觉得像是在外太空发光的一颗星星,因为距离我太遥远所以连憧憬都没有办法,没有想到,后来居然找到了一个在那里念书的男朋友。
“不好意思,昨天没有接到你的电话,连续两天debug,倒头就睡过去了。”
“那肯定又没有好好吃饭咯。”我翻了个白眼说。
“冰淇淋涂面包,再吃汉堡和披萨我的八块腹肌就完蛋了。”
“冰淇淋和面包能好到哪里去吗?”
“我喜欢的就是好的啊,”沈临冬像个小孩子一样理所当然的说,然后顿了顿,补充道,“比如你啦。”
我红着脸“哼”了一声,嘴角不由自主的翘上了天。夜晚的风有些凉,我扯了扯大衣外套,轻声说:“阿冬。”
“嗯?我在。”
“阿冬,”我握着电话,抬起头看着满天的繁星,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毕业以后的事情我已经考虑好了。”
“我打算去日本继续读书。”
接下来的说辞我已经打了整整三天的腹稿,本科生就业很难,我的学的是日文专业,在国内读研也没有什么前途,老师和学姐们也都是这样劝我的。做代购和打工也可以挣一些钱……而且,我也还有自己的梦想。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问,很短暂的沉默以后,属于沈临冬特有的爽朗的声音传达到我的耳中,“决定好了的话,那就去吧。”
我能想象他现在应该是在笑,会露出两颗虎牙,眼睛眯成一条线,他说,“要努力呀。”
第二年早樱盛开的时候,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因为也不是什么耳熟能详的名牌大学,所以只有身边的几位朋友知道,下课以后易婧冲到我的教室里,非要拉着我去吃火锅。
“多吃点,去了日本,可就没这么地道的九宫格了。”她一边说,一边给我夹了一大把肥牛。
“不用担心啦,那边饮食很容易接受的。”
“对哦,”易婧吐吐舌头,“比英国的黑暗料理好太多了,你还算是幸运哈哈哈,想想沈临冬那小子。”
“小少爷都被逼迫得成为一代大厨了。”想到沈临冬最拿手的红烧肉,我忍不住舔了舔嘴。
易婧抬起眼皮看我,“你老实告诉我,你选择出国留学,是不是因为沈临冬?之前明明连工作都找好了。”
我和沈临冬是高中同学,毕业以后他去了剑桥,我留在本地一所二流大学,专业是日文,因为分数线很低。
大概因为年轻,所以竟然撑下了四年的异地恋,那时候觉得非常非常漫长的、看不到终点的旅程,竟然一下子走到了头。
他学的是顶尖的科学技术,在国外的成绩也很优异,申请了专利、得了大奖,导师想要让他留下来继续读博,他不愿意让我再继续等待,我的父母也说如果这样就必须分手。
女孩子的青春真的是太短暂的一件事,就像是一朵花的盛开,刹那间就会枯萎。
所以他拒绝了读博,还有行业巨头的邀请,甚至舍弃北京上海深圳那样的大城市,要回来和我在一起。
“他如果回来的话,能做什么?”易婧曾经问我。
“修电脑?”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最好的情况大概也只是考上银行的it部门。”
“啊……“易婧有些惋惜的感叹,“简直就是在慢性。”
岂止是慢性,简直是暴殄天物,他明明应该继续学习,站在世界的顶端。能改变这个世界的人很少,他手里握着一张入场券,却因为我而将它撕碎了。
生机勃勃的、意气风发的、金光闪闪的,这才是我的沈临冬。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火锅热腾腾的烟雾将我和易婧包围。
“又不是什么好工作,给彩妆新媒体做日杂的翻译,”我回答她,“一个月2500,又没钱途又没前途。”
“不是还有提成嘛,喂,徐西西,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为了他吧?”
“不是,“我低下头,吃了一大口肉丸子,烫得我舌头发疼,我含糊不清地说,”我是为了自己。”
吃完火锅,我和易婧都醉醺醺的,走过一桌一桌的吃火锅的学生们,我目光落在一对恋人身上,男生问女朋友:“要不要再来一碗桂花圆子?”
“不要,会胖死的。”
男生认真的说:“你胖一点比较可爱。”
我凝视他们,凝视能够坐在一起吃火锅的恋人,凝视能够随时相见的恋人。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嘭”的一声,不远处一个女生狠狠砸碎了玻璃杯,然后放声大哭起来,男生沉默的关了火锅,递给她几张纸巾,然后站起身离开。
这个世间的男男女女,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啊。
易婧忽然回过头,掐着我的脖子威胁我:“你和沈临冬,可一定要好好的啊。要是你们都分开的话,我就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哪有那么夸张。”我憋得满脸通红。
她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点点头说:“就是这么夸张。”
我和易婧在寝室楼前分手,她学的是土木工程,一个不适合女孩子的专业,但是成绩确实年级第一。我很喜欢易婧这样的人,骨子里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我走到寝室楼下,买了一杯酸奶,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夜空中的圆月,没有云,它一个人满满当当的站在那里。
我拿出手机给沈临冬发消息:“刚刚和易婧吃完火锅,今天是十六,月亮很圆。”
我想拍下来发给他,可是手机像素太低了。我只好沮丧的放弃,安慰自己说,剑桥的夜空应该会更加美丽的。
2.
22岁的夏天,我毕业了。
没有电影里那种所有人站在阳光下抛洒学士帽的壮阔,也没有彻夜喝酒的散伙饭,也没有抱头痛哭的离别,就非常普通的,我毕业了。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我走了很久的路,跨越了大半个城市回到了高中的母校。
学生还在上课,所以我是翻墙进去的,这一招还是沈临冬教我的,他常常在晚自习的间隙翻墙出去给我买宵夜,有一年冬天下雪,我跟着他一起溜出去,把雪球扔进他的衣服领子里,被他揍了个半死。
在优秀毕业生那一栏里,果然看到了沈临冬,穿着校服的男生,对着镜头懒懒的笑,不把荣誉当一回事,他有这样的资格。
在旁边还看到了我们当年的毕业照,因为那一年还出了三个清华北大。我趴在玻璃外,努力的盯着十八岁时候的自己。
西瓜皮一样的刘海,呆板的笑容,硕大的黑框眼镜,身材不好也不太差,成绩也很普通。
何德何能,能够得到他的喜欢。
这时候,忽然听到保安大叔的一声吼:“喂,那边的女生,你是做什么的?”
我被吓了一跳,一动不动的站在公告栏前,想起曾经因为和沈临冬传纸条而被班主任罚站,他一边顶着水桶一边冲我做鬼脸。
“这里是不允许随便进入的。”
我侧过头,最后一次看向玻璃窗中的沈临冬,我想指着他大声说,我是来看这个人的,他是我的男朋友。
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听起来像是个笑话。
晚上吃过饭,易婧来寝室找我:“我今天好像在路上到了沈临冬,他回国了吗?”
我心不在焉的摇摇头,手机亮起来,收到沈临冬的消息,说要和我语音。
我拿起手机冲易婧晃了晃:“你肯定看错人啦。”
“一定是想要给你个惊喜,千里迢迢从英国飞回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说不定还会求婚!你明天一定要化妆!做个头发!听到没有!”
我冲她做了个鬼脸,慢吞吞的走到了操场,盯着手机屏幕,迟迟不肯按下拨通。
沈临冬也在说毕业典礼:“不要带太多东西在身上,很容易掉。和男生照相的时候一定要保持三拳头远,听到没有?”
我突然打断他:“今晚的月色很美。”
沈临冬愣了一下:“……我这边还是白天,没有月亮。”
“真可惜啊。”
这四年来,我和沈临冬,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连繁星闪烁的夜空都无法一起欣赏。
“沈临冬,”我握着发烫的手机,轻声说,“我们分手吧。”
“……”
电话断掉了,又不小心走到了信号不好的地方。我盯着黑屏的手机,取出sim卡,把它埋进了脚下的泥土里。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我抬起头,看着夜空,回忆起白天去过的高中学校,教学楼、食堂、操场、小卖部……哪里都没有变,变的是我们。
再见了,沈临冬。
3.
第一次见到沈临冬,是在高中学校的食堂。
因为要上晚自习,食堂会提供宵夜,最好吃的是限量五十碗的牛肉面。
那天轮到我坐最后一排,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我甚至换了一双运动鞋,一下课就奋力冲出去,等到了食堂的时候,看到桌上摆着的最后一碗面,整个人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
一只手当在我面前,我听到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同学,我先刷的卡。”
“我先碰到的!”
“付了钱才算是交易好吗?”
“我不管!我先拿到它就是我的!”
我和对面的男生僵持不下,牛肉面和青葱的香味一阵一阵飘过来,我和他杀得两眼冒金光。
“再不放手我要咬人了!”
“不放!死也不放!”
香味再次飘进我的鼻子,下一秒,我觉得脸上一凉,伸手一抹,手指上全是血。
男生目瞪口呆的放开了手。
他举起双手:“大小姐,有话好好说,不就是一碗牛肉面吗,至于激动得流鼻血吗!”
我就这样靠着两行鼻血抢到了心爱的牛肉面。
我端着牛肉面大摇大摆的坐在食堂第一排的位置,看着他默默去买难吃得要死的香葱肉松包,我光是想想那干瘪的口感都想吐。我有些于心不忍,拿了旁边的小碗,分了一半的面条,走到他面前递给他。
“喏。”毕竟有理的人是他。
他诧异的抬起头:“你的鼻血好点了吗?”
“要你管。”我这时候才看清灯光下男生的脸,白皙英俊,和班上那群抠脚大汉有云泥之别,我的脸瞬间通红,我扭头就走。
一个星期的月考成绩公布以后,我轻而易举的知道了他的名字。
沈临冬,那个传说中的天才,远在小学的时候,我读一小,他读实验小,他的大名就已经如雷贯耳。
那天以后,我开始非常频繁的见到他。上学的路上、升旗仪式的路上、去小卖部的路上,他总是和好几个男生在一起,勾肩搭背,笑得非常灿烂,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的笑容我就会忍不住躲起来。
也发现了许多女孩子都暗恋着他,下课总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在他的教室门前晃一晃,但是没有女生敢光明正大的说“我喜欢沈临冬”,因为听起来太不自量力了。
原本以为这就是我和他的全部了,一直到高二文理分科。我被分到了四班,在名单里看到他名字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
这时候,忽然听到一道兴高采烈的声音:“牛肉面!”
我抬起头,看到他从几个男生中穿过来,笑嘻嘻的对我说:“牛肉面,你看,我们在一个班诶。”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一下落在我身上,我满脸通红,狠狠踩了他一脚:“我又和你不熟!”
座位抽签他坐到了我的后桌,他用笔盖戳我的背,饶有兴趣的问:”牛肉面,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
我三生有幸,因为一碗牛肉面得到了沈大天才的关注。
第二年的春天,我父母离婚了。对别人实在是稀疏平常的一天,我也一如既往的去上学,考试,吃饭。只是晚自习结束以后一个人坐在教室里不肯离开,我想反正也不会有人在等我回家了。
不知道呆了多久,等我满脸泪痕的走出教学楼时,忽然听到一阵口哨声。我回过头,看着沈临冬扶着自行车站在路灯下。
他微笑的走到我面前,没有问我为什么哭,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家,也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要等我,他只是瘪着嘴说:“牛肉面,我肚子饿了。”
我恶狠狠的瞪他: “我叫徐西西,不叫牛肉面。”
他笑嘻嘻说:“牛肉面哪里不好,等我有钱了,天天请你吃牛肉面。”
“沈大天才,你就这点出息啊?”
“是啊。”他说。
我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夜空晴朗,有很大很圆的月亮,在城市已经是很难见到的景色了。
我们在一家深夜营业的宵夜摊停下来,一人要了一碗牛肉面,还有油滋滋的锅盔。我一口咬下去,锅盔皮掉了一桌子,沈临冬一边嫌弃的看着我,一边伸手擦脸我脸上的碎渣。
我呆呆的望着对面的他,阳光的,灿烂的,像是幻境一样的少年。
“沈临冬,”我问他,“以后,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后,你每次吃到牛肉面的时候,会不会都想起我?”
“脸怎么这么大?”沈临冬看了我一眼,自然而然的将他碗里的牛肉夹给我,然后别过头一脸不情愿的回答,“是啦是啦。”
骑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沈临冬说:“你今天一点都奇奇怪怪的,我猜你大概心情不好吧,喂,徐西西,回去记得把作业写完!我是不会给你抄的!英语有一张试卷,明天语文课要背诗,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能答多少算多少吧。”
“行了行了,沈临冬,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啰嗦。”到这里,我顿了顿,才又想起来父母已经离婚的事情,或许有一天,她也将成为别人的妈妈。
“沈临冬,谢谢你,”我吸了吸鼻子,有点想哭,但是觉得这样太丢脸了,幸好他看不到我的表情,“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
“扑通”一声,自行车龙头一转,撞上了一旁的大树,他张大了嘴巴,回过头目瞪口呆地说:“我也是。”
我三生有幸,竟然和沈大天才同年同月同日生。
冬天的时候,有个女生总是在学校门口等沈临冬放学。年级上开始传出他交了女朋友的流言,我曾经偷偷的跟在他身后看到那个女生,漂亮得像是模特,当时就连易婧也说,应该只有这样的女孩子才配得上沈临冬吧。
那段时间过得很难,每一次早早来到教室,看到沈临冬的课桌,都会想到,啊,这个人有喜欢的人了。
愿意为她付出整个世界,把她捧在手心,会对她露出温柔的笑,看着她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会把她的手放入衣包里。
直到有一天,沈临冬忍无可忍的挡住我,问我:“徐西西,你最近发什么疯?”
沈临冬非我拽着我去吃牛肉面,经过学校门口的时候,没有看到那个女生,我鼓起勇气问他:“你们吵架了吗?那个很漂亮的女孩,她总是在这里等你。”
“她啊,补习班的同学而已。”
“你也上补习班吗?”我惊讶的问。
“应该叫出国班吧,”他说,“一起考试,准备申请什么的。”
我那时候才知道,他高中毕业以后就要出国读书。
明明应该开心的,那天晚上,我却做了一个噩梦,抱着枕头哭了很久。
那一年元旦晚会,沈临冬代表我们班上台唱歌,他穿了一件黑色毛衣,坐在钢琴前自弹自唱。全场的灯暗下来,他依然万众瞩目着,坐在在显眼的地方,让所有的人惊叹。
“还记得樱花正开,还未懂跟你示爱,初春来时,彼此约定过,继续期待,人置身这大时代,投入几番竞技赛,曾分开曾相爱、等待、花蕊又跌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樱花树下》,后来的很多年里,光是听到旋律就会让我落泪。
“如有天樱花再开,渴望能跟你示爱。”
“你小子!”学生处主任气得脱掉鞋子要砸他,“不是说好了唱《听妈妈的话》吗!”
沈临冬笑嘻嘻的捂住头,躲过他的鞋子,我追寻着人群里他的身影,在一个瞬间,他猛然回过头,怔怔的看着我。
我不知所措的站着,他却露出虎牙笑起来。
再后来,我们毕业了,沈临冬收到剑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毕业旅行的时候我正好生病,没有赶上。那时候通信还不够发达,彼此都有新的起点,我以后就只会渐渐陌路。
上了大学,莫名其妙的有男孩子追我,一边告诉自己“怎么可能再遇到一个沈临冬”一边拒绝了他们,一直到冬天的时候,有天早上我赖在床上睡懒觉,室友推开门说:“有人找你。”
我穿着毛绒睡衣跑到阳台上,竟然是沈临冬。他看到我,笑着冲我扬了扬他手中热腾腾的早饭。
我疯了一样跑下楼,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紧紧的抱住他。
“我在英国的时候很想念你,”他说,“第一次去超市的时候、一个人去爬山的时候、新年夜里看到烟花的时候……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你。”
“徐西西,我是个自私的人,就算距离8000公里,隔着7个小时的时差,我也想要和你在一起,”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你可以等我吗?”
泪水溢出眼眶,我泣不成声的说:“我三生有幸。”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等待他下课,等待他有空和我打电话,等待他放假回国。也不是没有争吵,难过的时候、孤独的时候,他都不能陪在我身边。就连看到一起排队提热水的情侣,都会忍不住羡慕好久。
你在就好了,沈临冬,人真是贪婪啊,最开始的时候,明明只要能多看一眼就会满足,到最后,却妄想将你束缚,捆绑在我的身边。
而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成为了我毕生珍宝。
这样算起来,我和沈临冬,真的认识很多很多年了。
到最后,却如此惨淡的收场。
有些时候不得不怨恨,人生实在是太难过了。
4.
我住在日本京都的老城区,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鸭川。
刚刚到这里的时候有诸多的不习惯,物价太高,又正好遇上汇率低谷,我连一瓶矿泉水都不舍得买。课业很难,导师要求严格到吹毛求疵,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适应,交上去论文每个标点符号都要仔细斟酌。
可是最最难的,是忍不住想念沈临冬。
京都的红叶刚刚开满城的时候,我在路边找了一家定食店。掀开门帘走进去,全是独身的年轻人,静悄悄的在喝汤。老板娘满脸笑容说着欢迎光临,我点了最大份加辣的拉面,一口咬下去,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可再如何美味,也比不上我记忆中那碗牛肉面。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第一次去超市的时候、一个人去看海的时候、新年夜里看到烟花的时候……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你。”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是眼泪已经掉入面汤里,再也没法吃了。
傍晚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平安神宫,虔诚的跪在神像前,为他祈祷一生光明。
为他抽了一张签文,上面写着“大吉”。我自己缝了一个香包,将签纸装进去,再加一点桔梗一类的干花,挂在脖子上,成为我的护身符,祈求为他消灾抵难。
第二年的春天,我总算看到了京都出名的樱花。二条城和清水寺人山人海,我走在路上,看到穿着和服的小姑娘站在樱花树下,让男朋友为她拍照。拍了很多张她都不满意,嘟着嘴说:“再这样我可要换男朋友了!”
男生却脾气很好,笑嘻嘻的说:“你饿不饿?我请你吃烤肉。”
那一刻,樱花飘落,我摊开手,看着它们静静躺在我的手心。无可避免的想起沈临冬,好几年前的春天,我给他打电话:“我们老师上课讲,夏目漱石在做英语老师时,学生把‘I love you’翻译成‘我爱你’,夏目漱石说:日本人怎么会说这种话呢,‘今晚月色很好’就够了。”
他忽然说:“以后一起去看樱花吧。”
“人很多的。”
“总有不多的地方吧,”他说,“坐下樱花树下吃烤肉,喝梅子酒,看月亮,再好不过了。”
这样温柔的人,我怎么舍得让他蹉跎一生,他应该有更加广阔的世界的。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年的春天,我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看到路边的花店,经过了成百上千次,第一次心血来潮站在门口,买了一束粉色的豌豆花。
付完钱转过身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用中文叫我的名字:“徐西西。”
我慢慢、慢慢抬起头,看到了站在夕阳下的沈临冬,他的背后,是温柔的鸭川。
我觉得大概是在做梦,心脏跳动得快要破出身体,我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我微笑着问他:“你怎么来了?”
“在东京开学术会,想着正好是这个时节,就过来看看。”
“哦,”我和他并肩走在鸭川旁边,“那怎么时候离开吗?”
“九点去大阪,坐最后一趟飞机回去,明天一大早就要回伦敦。”
“你好像瘦了一点。”
他笑了笑:“你倒是胖了一点。”
“喂,”我扬了扬拳头,作势要揍他,“你这么说话,当心找不到女朋友哦。”
他顿了顿,有些犹豫的开口问我:“……有男朋友了吗?”
“当然有了,可别小看了我,我也是很有人气的。”我嬉皮笑脸的说。
他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
我停下来,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声音,是他曾经在电话里得意洋洋的说:“我喜欢的就是好的,比如你。”
我心中仓皇,匆匆转移话题,扬了扬手中的碗豆花:“刚刚买的花,漂亮吗?”
“粉色的碗豆花,好多年没见到了,”他说,“高中学校的教学楼下有一丛。”
“你居然还记得啊。”
他点点头:“从窗外正好可以看见。”
我嘴唇一动,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他,粉色豌豆花的花语是,别离,温柔的回忆。
我和沈临冬,命中迟早有一别。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嗯, VR视觉成像,主要针对人体成像。”
“啊,真好啊,”我低下头微笑,“那样的话,距离再遥远的人都能很轻易的见面了吧。”
他顿了顿,说:“是啊。”
一阵风吹过,夜樱漫天飞舞,飘在我和他的头发上、肩膀上,打了一个旋,落在了地上。
我眼睛胀得难受,轻声说:“那要是再晚生十年就好了。”
“徐西西,对不起,“他很慢很慢、一字一顿的说,“那时候,没有能够陪在你身边。”
“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说,“这些年来,欠你一句谢谢,一句对不起。”
谢谢你,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是你的爱,让我的青春熠熠生辉起来。
我将他送到车站,头顶是大片大片的樱花,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因为这一刻的时光太美了,月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夜樱一朵一朵绽放。想要牵他的手,想要和他拥抱,想要吻他的唇,想要将这些年的孤独全部讲给他听,可是我咬着牙,什么都没有说。
巴士按时抵达,他对我说:“那就再见了。”
“嗯。”我说。
离开的时候,他忽然抬头,轻声说:“徐西西,你看,樱花开了啊。”
我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载着我心爱的男孩的车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于黑夜里。
而我的头顶,一树一树的樱花正开得灿烂。樱花为什么会美丽呢?因为短暂和脆弱,如梦似幻。
许多年前的新年夜,他站在舞台上,唱:“如有天樱花再开,渴望能跟你示爱。”
“徐西西,你看,樱花开了啊。”
所以的心不甘情不愿,在这一刻爆发,我脱力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时候,我们还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做一样的习题、一样的试卷,看一样的风景。
究竟是从哪一分哪一秒开始,我和他的人生渐渐背道而驰?
5.
2016年的夏天,《你的名字》在日本上映,我搭乘电车特意去大阪看电影。
明明京都也有电影院,但是我总觉得在陌生的地方,可能就没那么容易哭出来了。结果还是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一想到自己已经是27岁的人了,还因为看动画片哭得满脸花猫,真是太丢人了。
在奇迹就要消失的时候,女主角拼命对自己说“要记住,要记住他的名字”,我很想知道,很多很多很多年后,沈临冬会不会也忘记我的名字。
大概会吧,因为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就连拥抱都没有温暖就又要开分。
而年轻时候漫长的三五年,和往后的白发苍苍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为什么,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更努力一点、更珍惜一点呢?
哪怕多看一场电影,多去一场旅行,多看一次海,多说一些动听的话,或许现在都不会那么遗憾了吧。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回国去参见易婧的婚礼。
原本以为会见到沈临冬,坐上桌,才听到他的好友宋池说他不来了。
“女朋友生病,走不开,让我帮忙带了红包,给你说声恭喜。”
在化妆间,易婧将头上的花束放在我的头顶:“将来一定是个美丽的新娘子。”
这时候,我们的同龄人几乎都已经结婚,我单身的时间太久,连我父母都已经放弃。
易婧忽然将一大捧花塞进我的怀里,情绪激动地说,“你还要等下去吗!你等了他多少年了!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徐西西,醒一醒吧。”
我微笑着看着她,伸出手,帮她擦拭眼角的泪水。
年少的时候,关于未来设想过许多,却没有一个实现。好在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比起20岁时候的狂躁和自卑,我总算学会了一些些温柔。
下午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打麻将,我离家多年,已经技艺生疏,只好去附近闲逛。不知不觉竟然走回了高中母校,墙壁被重高几许,再也无法翻进去了。
在校门口遇到宋池,他请我喝咖啡。
“日本的咖啡好喝吗?”
“我一般是喝茶,喝了咖啡会睡不着。”
“抱歉。”他立刻说,“我给你换红茶。”
“不用啦,这家咖啡馆真让人怀念,至少有十年了吧?”
“是啊,那时候每周返校前都要来这里找那小子抄作业。”
宋池说:“有一件事,觉得还是要告诉你比较好。”
“那年夏天,沈临冬他回国了。”
我迷茫的眨眨眼睛,宋池说:“就是你大学毕业的夏天,他连续熬了一个星期,为了能提前完成作业,赶回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我苦涩的说:“我没有看到他。”
宋池自顾自说起来:“存了整整三年的钱,买了一颗大得像暴发户一样的钻戒,说是要求婚。还得意洋洋的向我们一群单身狗炫耀,结果灰不溜秋的回去了。失意了很长一段时间,徐西西,说实话,那时候我挺讨厌你的。为了你,他什么都不要了,结果你为了自己的前途,满不在乎的就放了手。”
夕阳西下,落在面前发旧的玻璃窗上。
“一直到后来,我也爱上了什么人,才知道,其实最痛苦的那个人是你吧。对不起。”
我猛然想起,那天夜里,易婧给我说,好像见到了沈临冬。
然后呢?然后我做了什么?我打电话给他,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又是一年京都樱花盛开,他坐在鸭川旁边等我。我穿着漂亮的和服,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他笑着挪开我的手,对我说,“我有女朋友了。”
“这样啊,”我揉了揉鼻子,尽量装作自然的说,“能给我看看照片吗?”
他微笑着摇摇头:“还是算了吧。”
“你这人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太温柔了,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最后一个情景,是我问他,“那年夏天,你是不是回国了?”
他怔怔的看着我,像是看着一场往事,良久,他轻轻摇了摇头:“你记错了。”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吧。
我们没有错过,只是路过。
那是我最后一次梦见沈临冬。从此以后,他的人生和我再无关系。
6.
2017年,窗外第一棵樱花盛开的时候,沈临冬结婚了。
我也踉踉跄跄的毕业了,拒绝了东京的工作,选择了大阪。
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穿着校服的沈临冬对我露出温柔的笑。那是大学毕业的前一天,我偷偷回到母校,从橱窗里撕下来的。
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我提起校服的裙摆,一步一步淌过了岁月的河流。
再也没有一对笨蛋情侣,叫阿东和阿西。
再也没有人趴在我身后的课桌上,笑嘻嘻的扯我的马尾辫。
再也没有人不耐烦的嚷嚷“这么简单都不会啊”,然后一把抢过我的作业本。
再也没有人一脸不情愿的说“你再这么吃下去,全天下就只有我要你啦”。
我爱的男孩结婚了。
我的少女时代结束了。
离开京都的那天夜晚,我独自走在四下无人的街头,忽然抬起头,看见了非常、非常美丽的月亮。
和已经消融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