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教育多年,我越来越觉得:教育,有很多地方,是“说不清”也“测不准”的。
“测不准”是借用量子力学的说法。物理学家海森堡提出的这个概念,也叫“不确定原理”,本是说粒子难以测定,因为任何测量行为,都可能对测量对象造成影响,导致结果不准确。教育远比物理复杂得多,因为教育的对象是人。人是这世界上最复杂的生命。而孩子的生命,又处于不断的发展和变化中,既“深不可测”,又“玄妙莫测”。
面对一个孩子,无论他尚在襁褓,还是正呀呀学语,或者已蹒跚走步,甚至“背着书包上学堂”,你都很难“测定”他的未来。无论他的成长节奏,还是人生轨迹,无论他的生命方向,还是生活质量,甚至寿命长短。虽然你可以作充分预设和估量,作无限的设想和构想,但他是否按你的路线走,走到什么程度,几乎没法判定和断定,除非你是神仙,有千里眼。
“说不清”是就教育与生命的关系而言。按康德的说法,人是唯一需要被教育的动物。但是,人到底需要怎样的教育,教育究竟是如何发生和展开的,教育对人到底有怎样的作用,同样的教育,为何在不同人身上会有不同反应、不同效果——这些,都很难说清。
教育必定体现为具体的行为,但这些行为对孩子的成长究竟是好是坏,到底是哪些行为造成了孩子的改变,这种改变对他的一生来说究竟是对是错,你今天费尽心思秘做的一切,对他的未来到底会有怎样的影响,会将他“教育成”什么样子……这些,也都很难说清。
更要命的是,对孩子的教育,始终面临着生命固有的尴尬和困境:人是时间之子,生命只能在线性的时间之流里完成。时间的不可逆转,注定了每个生命都是“一次性的”。每个孩子,无论其孕育、生产还是成长,甚至死亡,都是“一次性的”,既“不可再生”,也“不可再死”。
无论你事先做多少“功课”,有多少“预设”,最终都只有一种“生成”。无论你有多少“如果”,最终,都只能面临一种“结果”。无论这种结果,是“尽在掌握”的,还是因“失控”造成的意外,都是“既成事实”,你都只能面对和接受的份儿——就像,你只能接受你所生下来的那个孩子一样,最终,你也只能接受你所“教育成”的那个生命。
正因如此,我曾说,生孩子、养孩子,是人生中的最大赌博——除非赌局结束,否则你根本不知道输赢。而且,其他任何赌博,都可以推倒重来,都有东山再起的“翻盘机会”,但是生孩子、养孩子,都是“一锤子买卖”,都只能“一次性完成”。
但我并非要宣扬“神秘主义”,也没有陷入到“不可知论”。我想说的其实是——
第一,生命是神秘的,也是宝贵的,甚至因神秘而更显宝贵,值得我们倍加珍惜,高度敬畏;
第二,教育是复杂而艰难的,教育过程中充满太多变量——某种意义上说,变量即是增量,是难得的机会——值得我们充分关注,密切把握;
第三,在生命与教育之间,或者说,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始终存在一些未知的领域,模糊的地带,值得我们用心学习,努力探索。
尤其是今天,整个社会陷入急功近利的泥淖之中,绝大多数人都在苦苦挣扎之时,教育既面临着固有的困境,也面临着新生的矛盾。新旧交替之际,更是困难重重,更需要我们作尽可能多的努力——我们,既指学校教师,也指学生家长,甚至包括所有的教育相关者。
其实,换个角度看,“说不清”和“测不准”固然表明生命的复杂,教育的艰难,但也正是生命意义和教育价值的体现——教育的复杂和艰难是“测不准”,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正好也是“不确定”。或者说,生命之所以值得过,正是因为“不确定”。
回头看看,生命中曾经出现的偶然和意外,固然可能曾让我们陷入困境,但也可能曾引领我们进入胜境。很多时候,我们或许会期望生活的确定和稳定,但就像一望无垠的平原,往往“可看性”不高一样,一成不变、一览无余的生活,“可过性”也不会多强——勉强过着,也会让人觉得审美疲劳,过于确定和稳定,也会让人觉得麻木、枯燥、厌倦。
“文似看山喜不平”。生命,其实也是如此——没有起伏,就不会有悬念;没有悬念,就不会有意外的惊喜;没有意外的惊喜,就只有“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单调和刻板。
同时,无论生命,还是教育,尽管复杂而艰难,但也并非无迹可寻。每个孩子的生命都各有特质,但总体上说,生命自有其普遍的成长节律和密码。每个孩子的教育可能各有差异,但客观上说,教育自有其总体的发展轨迹和规律——我们所要做的,不过是尽量尊重生命的节律,尽量遵循教育的规律。唯其如此,我们所期望的教育,才会美妙地发生。
所以,问题的实质是:如何尊重生命的节律,如何遵循教育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