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煎,是他的绰号。
他的真名,我还真不知道,需问父母那辈的人才能约略知晓。
他与我有着生命历程上严重的时光差。我还是个乳臭未干、黄毛童稚的小屁孩时,他已经是个风烛残年弯腰躬背,迎风流眼泪,尿尿滴湿鞋,吭吭咳咳屁出来的长胡子老头了。他是个旧时代的产物甚至说弃儿,在他身上仿佛还带着点大清遗韵的陈旧味。
但这并不重要,而是叫习惯了他老三煎,反而说出他户口上正统的大名来,没人知道不说,还让人觉得生分了呢,像我这样的小孩,用足了吃奶劲很不客气地叱咤喊叫:老 ——三——煎。
“煎烧饼,大坏蛋, 烙 锅盔,吃干饭……”这样地胡喊乱叫,图个热闹寻个开心。那时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哪还有什么,烧饼,锅盔与干饭呢!
叫他老三煎他有时还应声,比我大的害小红,叫他的真名,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在他认为除了父母先生(老师)或长辈外,别人叫他名字是对他的不敬,他眼睛就那么地一瞪,偏过脸去,不做理睬。很有点不悦的恼怒哩。
叫外号却不同,大人叫,连像我这样的小毛孩也这样叫。调皮时叫他,三煎葫芦头,他也不恼,我和我这一辈的人,到如今对他的真名都是丈二和尚,就算是摸着头脑也是茫然想不出个结果来的。
老三煎父母早亡,可以说无父无母。他是个光棍,连自己活命都寄托于别人,更不用说收养一儿半女,可谓无子无女,他无亲无朋,无牵无挂,孤苦伶仃,独来独往。
老三煎独自住在一间没有院子的小屋里,出了门就是一片空阔的场地,场地上有几棵枣树和两棵榆树,我经常与几个同龄的孩子在他家门前玩耍,玩各种小孩子玩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老三煎无事时总爱坐在门口看我们玩耍,我们欢蹦雀跃,我们吵吵闹闹,我们叽叽喳喳如同树上那群快活的小鸟,他也是深浸其中,目光呆呆脸露喜色,有时还免不了露出豁豁牙,咧着八角胡的嘴来,嘿嘿地看着我们很邪门地,傻傻奸笑几声。
他实在笑得莫名其妙,我们不大惑不解,有什么事值得他好笑的?
“这老儿货是想媳妇,做美梦想迷了!”过路放羊的栓子说。
在老三煎像太监一般带着阴阳怪气的冷笑里,我们继续着我们的玩乐。
他在人们心中无足轻重,没有他,别人也就这么过。
似乎除了我爷与他往来,没有别人。他俩在一起吸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那时我是跟屁虫,爷上哪窜门我都喜欢跟着,他也乐意带着我。
他们说天气,说庄稼长势和收成。不明白的是,有时候他们一见面就互相掐损对方,互相抵毁对方,互相嘲虐讥讽且脏话满口,像是在吵架,但又不是吵架。
诸如:“这二天不见你,你死到哪里去了……”
“找你家嫂子去了啊。”……
这是他们的见面礼。不这样开玩笑就无法开场、无法交往下去似的。接下来就是时断时续,有一句没一句,漫无边际的闲谈。
我不知道,爷跟老三煎算不算“朋友”,他俩不是同辈人,显然老三煎比我爷年纪大,辈份高。只能理解成——打发无聊吧。
没人和他玩,他就和孩子们玩。
有时老三煎给我们这一帮小孩夹“尾巴”,拉下裤子来便露出一个个屁股蛋子,把我们屁股沟里夹个麦杆或玉米葶子,那就是尾巴了,随着走动,尾巴就摆动了。
只听老三煎得意地、上气不接下气,在哈哈咳嗽着笑骂:“XX,你娘的,你屁股像你驴蛋爹一样黑。”
“XX,你白的跟你娘的肚皮一样白。”
“驴娃,你瘦得只剩下xx了。”
“毛,你咋老夹不住尾巴呀,你真是你爷的儿子 ……”
老三煎也有虚荣心,喜欢自我吹捧一下。有一次,老三煎拿出一张相片,我们看热闹似地围了上去,他指这相片上的女人说:“这是我年轻时的相好。”得意而幸福地说着:“好看吧!美吧,水灵哩!……”
我们不知道什么叫相好,在当时的理解,是老婆。只有老婆那才是相好。
我们都一口同声地答道 :“好看”!在我们那幼年的心里,只要是女人都是一样地好看。
回到家里跟爷讲,爷说:“他哪里有什么鬼老婆!他看他爹有老婆!”我说有相片,可漂亮了!爷说:“不知这龟孙从哪里弄来的!”……
此后,他又拿相片对我们炫耀 ,我们也不再理会,因为怀疑,他的相片可能在哪里捡来的。
有几次,我们在柴垛那捉迷藏,总是踢翻他的尿壶,实在嫌碍事,就把他的夜壶藏于柴窝里,不知怎么最后总是被他找到了。狗娃说:“他是闻的吧,眼睛不好使,鼻子却灵着呐。”
我们那群孩子中,有顽皮者,在他的夜壶里,装过沙,装过毛辣子,装过青蛙和半死的老鼠。也用过他的夜壶装水往老鼠洞里灌水……
随后有一天,看他不在,便有那个叫——召娃的,就恶作剧地在他的夜壶底,用废刀片钻了个小洞 ……
然后几个人就躲起来,暗自观察老三煎的种种反应。
不出所料两天后就见老三煎,提着夜壶,高举着,对着阳光,一只眼闭起来,夜壶嘴几乎挨着了他的眼睛眉毛,从壶嘴处似乎还一滴一滴往下滴着尿液,他就那么地看着,带着研究夜壶似的专注神情,末了又外面看看,又举起来往里面看看,样子滑稽,带着幅可怜相。
他果然就骂了,骂我们这帮小鳖仔货,真坏呀!夜壶碍你们啥事了?好端端的一个夜壶给戳了个不大不小的暗窟窿……
我们有好几天没有去老三煎那里玩。老三煎却主动招呼我们去他那里。
再见他的夜壶是用塑料“补”过,外面又套个塑料袋,提起来仍然往外渗漏。后来,我们用老三煎的那壶,从别处给他换回来一个崭新的(没用过多久),反正村子里也不缺这玩意。
老三煎为表示“感谢”,让我们摸他的山羊胡子。
几年后……
一个冬天的清晨,我爷去找老三煎,在门口就“三煎,三煎”地叫,却不见应声。心想:这老家伙,叫都不理!嘴里说着:你这鳖货装死呀!”就用力推开门,只见老三煎跪在床上躬腰翘臀,像只蛤蟆,人早已死去。
那是个提夜壶的动作,他是打算提床下的夜壶时突发心脏病或脑溢血去逝的吗?
那个磕头状的死法,曾让我觉得新鲜而好奇,让我产生了许多想法,我没有问我爷,老三煎死时手里拿他相好的照片没有,胯下有没有夜壶?…
当时我年纪小,还什么都不懂。
可能有人只觉得他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甚至认为他是村庄的败类,寄生虫,污点。但现在想来却很为他感到悲哀:他成为被人嘲笑讥讽的对象,他也在试图活得有尊严,却终究没有太多尊严。他在村里既让人同情又作为笑料,类似于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又酷似“阿Q”,在人们心中举足轻重,可有可无,自生自灭。
老三煎走了!他用他自己的身体打出的那个大大的人生似的问号,让我至今无法作答,又终生定格。